哀滇池
作者:于坚(现代 )
于坚(1954- ),出生于昆明,著名当代诗人,“他们”诗群代表诗人之一。16岁起当过铆工,电焊工、搬运工、宣传干事、农场工人、大学生、大学教师、研究人员等。其间曾漫游云南高原及中国各地。20岁开始写诗,25岁发表作品。1983年与同学发起银杏文学社出版《银杏》,1985年与诗人韩东、丁当等创办《他们》文学杂志,形成了对第三代诗群产生重要影响的“他们”诗群。“他们”诗群的诗人认为“诗到语言为止”,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促进作用。于坚1986年发表成名作《尚义街六号》,1994年长诗《O档案》被誉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里程碑”,曾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诗人奖。出版的诗集有《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于坚的诗》、文集《棕皮手记》等十余种。
正文/译文:
1在这个时代 日常的生活几乎就等于罪行谁会对一个菜市场的下水道提出指控?上周末 在圆西路 夏季上市的蔬菜之间嗅到一些马鱼的气味 犹如鱼贩的刀子割开了一个包藏着黑暗的腹部我呆立在构思着晚餐的人群里一条冰冻的鱼 听不见了声音要茄子还是牛排 我不懂有人投过来只用于疯子的惊愕沿着微光 向那有气味的方向去 被解冻进入了回忆之水 从我的漩涡中黑暗拆散 一个湖蒸发起来 光辉中的澡堂出现了光唇鱼、沙滩和狐尾藻红色的高原托着它 就像托着一只盛水的容器万物 通过这一水平获得起源周围高山耸立 犹如山裸裸 在垂青地上的酒河流从它开始 淌到世界的下面落叶乔木和野兽的水罐在土著人的独木舟中 坐着酋长的女儿天空上白云堆积 总是被风一片片切开像没有天鹅领头的 自由羽毛静静的淡水 沙鸥永远向着一日的终点飞行当它停下来 就像芭蕾舞先知在虚构的镜子上 折弯一只芦苇南方之岸是滇青冈林和灌木丛北方之岸是神话和民歌东面的岸上是红色的丘陵和盆地西面的岸上是洞穴和孔雀到处是钻石的语词到处是象牙的句子到处是虎豹的文章哦 上帝造的物足以供养三万个神足以造就三万个伊甸园足以出现三万个黄金时代2冶炼厂的微风 把一群群水葫芦吹到上帝的水坝 像是魔鬼们绿色的粪便一片混杂着鱼腥味的闪光……镀铬的玻璃圣湖 我的回忆中没有水产 只有腐烂的形容词我像一个印地安人那样回忆着你的鱼洞……虚伪的回忆 我的时代并不以为你神圣那一年 在昆明的一所小学 老师天天上语文课教会我崇拜某些高尚的语词 崇拜英雄 但从未提到你在人民的神之外 我不知道有另外的神……在课外 文盲的外婆告诉我 你在故乡的附近像是说起 她预备多年的柚木棺材我终于去了 或迟或早 昆明人总有一天 要去滇池一个群妖出没的日子 世界上的一切都渴望着裸体尾随着 水灵灵的母亲 下水 我不怕水我是无所畏惧的小无神论者用捏造着水族的手 用繁衍着卵巢的身体用敞开着无数生路的黑暗之液 接纳我夏天是你的内容 我和母亲 是你渺小的内容在童年的哲学中 我自然地迷信地久天长我知道我会先于你死去 你是大地啊我亲爱的妈妈 所有我热爱过的女人们 都会先于你死去在死亡的秩序中 这是我唯一心甘情愿的你当然要落在最后 你是那更盛大的 你是那安置一切的母亲 幼儿园 房子 荧火虫和旋转木马 都漂起来我像水生的那样 在你柔软的触须中弯曲穿过 一册册棕色的海带 石头鱼的翅膀在我的脚趾间闪烁珍珠一串串从我的皮肤上冒出来墨绿色的轮藻像岛屿的头发 缠绕着脖子我双腿发光 有如神殿的走廊 有如纯洁的苔藓但后来我在恐惧中爬上岸来 我感觉到你在里面我看见你建筑在黑暗中的庙宇 你的冰冷的柱廊我看见你在深渊中 用另一种时间主宰我像一个被淹死过的 脸色惨白 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们 你在那一年我还是在校的学生我写不出关于你的作文在干燥的词典中 你是娱乐场 养鱼塘 水库天然游泳池 风景区 下水道出口谁说神灵在此?3一些长着毛的痕迹 一个空空的水池 淌着生病的水宰割鳝鱼的四川人 用血淋淋的手把粘乎乎的一团 塞进塑料袋 像一个肺慢慢地膨胀起来 吐出了新鲜的腥气这气味我太熟悉 它和水妖的儿子有关六六年的夏天 他精着屁股 站在我旁边渔杆架在芦苇上 他的苞谷面比我的揉得好鱼只往他的钩上去 这边一动不动水底下总是有什么在闪 令人心痒又是一条 他的波纹使我第一次体验了嫉妒下午我们跳进水 小嘴说 鱼在咬他的小腿我乘机破坏了他的窝子 在黄昏的微光中沿着波浪新做的岸 我们经过天堂回家我曾经乘着木船 从灰湾经过草海 在那儿我发现神殿 就在船底下 仙女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伸手可触 上面粘着红鲤鱼的绒毛在牛恋乡 打渔人告诉我 此地诞生过无数的祖母每年七月 她们会坐着莲花 出现在湖边当西风打击大地 我看见你扭曲起来像被暴力撕破的被窝 露出一排排白色的棉絮但我游过你深藏在水下面的心发现它坚定 平衡 与海一致当你安静下来 就沿着落日的脊背 滑下像一匹深蓝色的 无国籍的旗帜把帝国坚硬的一隅 覆盖在白鱼口附近 从光脚板开始我像傣族女人那样蹲下 俯伏到你温存的身体中我曾经在西山之巅 听到过月光之锤在午夜敲打高原的声音我曾经在晋宁城外 一个中国寺院的后庭远远地看见你嵌在世界的黑暗里 泛着黄金之波啊 滇池 你照耀着我我自命是第一个 用云南话歌颂你的那个人4你的诱惑无所不在 衣服一日日增多从你 我随时可以返回赤裸 放浪形骸多少个一丝不挂的夏天 落伍时代的语文整日在你的山野水滨漫游 像一头文盲的水鹿遇水即涉 逢山就登 在时间的圆周之外多次 我遭遇永恒从清开始 进入更清 体型在液体中拆散 变形向着鱼类的生涯靠拢 在玻璃的迷宫飞行通过四肢 青春得以从死亡中逃脱 在生命的旅途上我学会了一件大事 游泳 我的世界越过固体的边界深入大陆以外 我是水陆两栖人一万次跳进滇池 在膨起的波峰间穿梭像穿过一只只丰满的乳房在暖流或寒流的活页中舞蹈 体验着不朽的爱情之马在无人之境 兴波作浪透明者纷然破裂 但在后面 镜子立即弥合又在前方敞开 侵入者不会被划破你是镜子 通往虚无的边界又是具体的潮湿 液态 浮力 深度 冷暖歪曲正规的线条 破坏既定的水准向下 进入不能呼吸的黑暗 向上 张开野兽的嘴在一条黑尾鲫的耳朵旁边 喝一口活水在有形中体验无形的自由在国家的辖区之外 开辟超现实之路你引领着我的肤浅和纵深温暖就温暖 冰冷就冰冷抽筋就沉下去 你从不虚报水文青年时期我的情绪反复无常 拜伦的海夸张的变形是为了脱颖而出喧哗与骚动 颓废与孤独 你一直在场一次次在岸上撞得粉碎又一次次在你的接纳中复原你是一份默契 一个常数 一个圆一个我不能制造的容器十六岁我有十六个水淋淋的世纪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健美的朋友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光辉的夏天生命的希腊时期 裸体 健康 结实在人群中 我的皮肤呈现为棕色5那些棕色的时间 永远地从我的皮肤中失去了那些水生的语词 用普通话无法寻找目前我是一个经常使用肥皂的胖子气喘吁吁 盘算着什么菜维生素会多记性中尽是漏洞…… 一根铸铁的瘿管我不知道在它后面的是谁的大脑死海味的污血 污染了我的鞋跟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颜色 你是否真有过那些湖蓝 碧蓝 湛蓝 深蓝 孔雀蓝?怎么只过了十年 提到你 我就必须启用一部新的词典这些句子 应该出自地狱中文系学生的笔下"从黑暗中 那个坑抬起患着麻风病的脸在星空下喘息 没有人游泳 也没有受孕的鱼有人在工厂的废铁场后面 挖着死老鼠"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天空如此宁静?太阳如此温柔?人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继续着那肥沃的晚餐?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我所赞美的一切 忽然间无影无踪?为什么忽然间 我诗歌的基地我的美学的大本营 我信仰的大教堂已成为一间阴暗的停尸房?我一向以你的忠实的歌者自封我厌恶虚构 拒绝幻想哦 出了什么事 我竟成为一个伪善的说谎者我从前写下的关于你的所有诗章都成了没有根据的谣言!我沉思过死亡 我估计过它可能出现的方向我以为它仅仅是假惺惺地 在悲剧的第四幕里姗姗来迟我以为它不过像通常那样 被记录于某个凶杀案的现场我以为 它不过是 从时间的餐桌上依照着上帝的顺序 一个个掉下来空罐头盒谁曾料到 此公 竟从永恒的卧室中到来?不是从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从那些有毒的恶之花中死亡啊 在我们所依靠着的 在我们背后在接纳着一切的那里下手永恒 竟然像一个死刑犯那样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坠落到该死的那一群中间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那万物的宫殿 那神明的礼拜堂!这死亡令生命贬值这死亡令人生乏味这死亡令时间空虚这死亡竟然死亡了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我们哀悼一个又一个王朝的终结我们出席一个又一个君王的葬礼我们仇恨战争 我们逮捕杀人犯 我们恐惧死亡歌队长 你何尝为一个湖泊的死唱过哀歌?法官啊 你何尝在意过一个谋杀天空的凶手?人们啊 你是否恐惧过大地的逝世?哦 让我心灵的国为你降下半旗让我独自奔赴你的葬礼!神啊 我出生在一个流行无神论的时代对于永恒者 我没有敬畏之心我从你学习性灵与智能 但没有学会敬畏与感激哦 黑暗中的大神 我把我的手浸入你腐烂的水让我腐烂吧 请赐我以感激之心 敬畏之心我要用我的诗歌 为你建立庙宇!我要在你的大庙中 赎我的罪!诗歌啊当容器已经先于你毁灭你的声音由谁来倾听?你的不朽由谁来兑现?诗人啊你可以改造语言 幻想花朵 获得渴望的荣辱!但你如何能左右一个湖泊之王的命运使它世袭神位 登堂入室!你噤声吧 虚伪的作者当大地在受难 神垂死 你的赞美诗只是死神的乐团!回家吧 天黑了 有人的声音从空心菜和咸肉那边传来我醒来在一个新城的夜晚 一些穿游泳衣的青年从身边鱼贯而过 犹如改变了旧习惯的鱼上了陆地 他们大笑着 干燥的新一代从这个荒诞不经的中年人身边绕过皱了皱鼻头 钻进了一家电影院